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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T的INFJ,日月金土牡羊,上升火星射手,火力十足,卻是個I人。磕下太多種外語,正勒戒中。 出身台灣,留學德法,曾旅居泰國、法國、德國、中國、日本、美國、澳洲等國家。目前潛居於德國黑森林,育有三語兒童一名,並以育兒心得爲基礎,曾經發表大量資優學障(2E)與兒童認知發展相關散論,有空寫寫歷史言情小説。

2025年2月24日 星期一

孿生


  這位彈琵琶的姑娘正是楊亦然。

  她被七星子點了穴之後,春棋深怕她又不安分,點香讓她吸入七味軟筋散,昏睡了數日。在此期間,白玉公子與丫鬟隨從們皆搬入了事先購入的倚紅院,並重新整修開張,開了一家掩人耳目的邀月樓。

  誰會想到,言家公子會住在一家青樓裏呢?

  而她呢?順理成章成爲邀月樓的基本班底。

  成了賣唱的清倌人。

  白玉公子還給她指派了一個教養媽媽,成日盯著她練什麽曲兒,説什麽非要得個平康坊頭牌不可!好掙個臉面?幸好,練曲兒倒是難不倒她,她打小隨父母住在邊塞,除了成日與那些毒物爲伍,閑來無事便跟著母親學彈琵琶,父親又是大將軍,想聽的不是《昭君出塞》,就是《十面埋伏》。

  她琵琶彈得雖然談不上什麽「如聽仙樂耳暫明」,但也不至於差到「嘔啞嘲哳難為聽」的尷尬,勉强凑合應付著,輕而易舉便過了教養媽媽的關,還說今兒個來了貴客,白玉公子非要她出場待客。

  呃!是人手不夠嗎?她勉爲其難凑個數,幫個忙。

  雖説她與言子夜是死對頭,但這些日子以來,他待她還是不錯啦!就如同當初他所允諾的,若是從了他的話,包管她從此錦衣玉食,高枕無憂。其實錦衣倒也不必,越是錦衣裙裾越長,穿起來越是礙手礙脚的,還不時會被那長長的裙襬給絆倒。而玉食!她卻是極感興趣,這裏做的菜可真精緻啊!將軍府根本沒得比,光是一盤新鮮的切牛肉,都可以切到片薄透光,沾著葱蒜胡麻醬油,一張熱乎乎剛出爐的胡餅,夾著剛宰的生牛肉,一入口,哎喲人間美味啊!連國公府的厨娘都比不上這裏厨娘的手藝,令她流連忘返呐!

  説句真心話,她還真捨得不告而別呢!

  若不是有人逼她練曲兒,她還想多待幾日。

  憑她一身武藝,想溜之大吉,有什麽難的?

  再説了,若想法子傳個紙條去國公府,楊家私衛豈有不來營救的道理?

  説起來,倒也奇怪,她都被綁架那麽些天了,怎麽不見有人前來搭救?難道説,這個白玉公子果真神人般,連她那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祖父,也奈何不了他?

  至於,言子夜爲何不放她回國公府?

  非得把她關在這青樓裏當個清倌人?

  楊亦然自然是不知道内情,十八年前言家軍來到北朝送嫁,卻在南山叛變,言家軍主帥言子游力戰殉職於此役。而言子夜此番北上來到鄴都,最想查明的就是叛亂的真相與始末,他想知道言子游到底是被言家叛軍絞殺的呢?還是死於平定叛亂的楊家軍刀下?

  所有的人告訴他是前者,但他心裏寧可相信後者。

  楊亦然,是他目前所找到的唯一線索。

  豈可容她輕易逃脫?而,她是多麽古靈精怪的一個人呀!要不是嘴饞,讓她下不了離開的決心,她怎可能甘願任人奴役?

  誰叫她天天撞大運?眼前就有個脫身的大好機會,讓她遇上了這三兄弟,看似富貴人家的公子,居然得到他們的眼緣,都説自己跟其中一人長得,相像。

  而這三位公子,身穿清雅錦袍,神態非凡,論衣著論氣度,非富即貴,不知是京城裏哪家官宦人家的子弟?十之八九與她楊家有交情,擺明了是個跳出火坑的機會。

  根據他們適才的交談,這三兄弟的排行,依序為老二、老四、老五。那個老五,長得跟她的寒天一模一樣不打緊;而那個老四,卻説是他與老五才是孿生兄弟,寒天不是他們的兄弟;而那個老二,反説自己與老四倒是十分肖似。

  言下之意是説,她與老四才是孿生嘍?

  好繞哦!説得她頭都暈了。

  到底誰與誰才是孿生呀?

  這件事實屬罕見,令她心下疑團驟起,深深勾起她的好奇心,若想知道其中原委,無非只有一條路,去找他們的娘問個明白,回頭再問問自個娘親,然後將兩個娘的説辭一比對,不就一清二楚了麽?想必他們也是高門大戶的人家,若想拜見老夫人,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。

  心下便生一計,怯怯問了一聲,「敢問三位公子尊姓大名?」

  那個被誤認為寒天的,大概想儘快擺脫這女人的糾纏,很爽快地回答︰「高子寧!」

  「哪個寧呀?」她歪頭問著。
  
  他卻莫名其妙地掉起書袋,「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?」
  
  她毫無懸念地接續念著,「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來?我明白了!你若是高子寧,那麽,他倆就是高子衿與高子佩嘍!高子衿定是二公子,我猜得對不對?」
  
  瞬間,高子寧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說︰「佩服!佩服!姑娘猜得可真準呐!」
  
  其實也不難猜,既然他們的父母有心要以《詩經子衿》為孩子命名,總得先從第一句開始取,後面留給後來出世的兄弟,這才算長幼有序。

  而原本神情淡定坐在窗邊的二哥,卻頻頻咳了幾聲,「欸!五弟,你也太孟浪了,怎麽隨便就自報家門呢?別忘了,市井小民防不勝防,咱們可要提防點!莫要惹出什麽事端,回頭你母⋯⋯親若是盤問起來,可有得你受的了。」

  楊亦然又是心頭一震,「你母親」?原來這個三兄弟是同父不同母,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,也有異母姐妹,這種事情太尋常了。

  高子寧卻辯解説,「她一個弱女子,難不成能翻出什麽風浪?」

  説到弱女子,倒是提醒了她,得擺出一副名門淑媛的姿態,半低著頭,含羞帶怯輕聲說道:「高二哥,既然您不願自報姓名,那麽我稱呼您高二公子,可好?」

  她柔柔一笑,面帶企盼之色地從彈琵琶的角落站起,小心地走到高子佩身前,很直接地問道:「四公子,難道您不想知道您的身世麽?爲何我與您生得連您的孿生兄弟都説有幾分相像呢?」

  老二高子衿疑惑地看她一眼,卻沒攔著她,讓她繼續説下去,「唯一知道真相的方法只有一條,帶我去見令堂吧!」

  高子佩是三兄弟中,性格比較内向柔弱的一個,只聽他支支吾吾地說︰「這可就難辦了⋯⋯不過,向青樓買個服侍丫鬟,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,若我買下妳的人,妳就可以隨我們走了⋯⋯」他也是有一團迷霧堵在胸臆難當,索性帶她回去問個清楚。於是下了決定,「⋯⋯賣身契可在白玉公子手中?不如先開個價吧!」

  楊亦然心中暗自竊笑著,卻搖頭晃腦淡定地說︰「他沒有我的賣身契,我是逼的!」

  三人齊聲喊道︰「豈有此理,邀月樓竟然逼良爲娼!」

賣笑


  美酒幾杯下肚,佳餚下箸,他們等候的人卻遲遲未現身,彈琵琶唱曲兒的姑娘倒是先入了屋子。另有三名美貌佳人翩然迎上,纏著三位公子爺的臂膀,依偎身側,斟酒佈菜,膩香撲鼻,語笑嫣然。

  而懷中抱著琵琶的那位姑娘,盈盈一福,面無表情地在屋角坐了下來,什麽話也沒説,也不問恩客們要聽什麽曲兒?兀自低頭撥弦,真是好沒教養。

  弦弦掩抑聲聲思,指尖便流出一曲《十面埋伏》,琵琶曲調淒婉,令人潸然淚下,她啓齒唱道︰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。騅不逝兮可柰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」

  歌聲淒楚哀怨,尤其是唱到最後氣若遊絲那句時,彷彿是虞姬在烏江畔,氣絕倒下的那一刻。楚王項羽敗走垓下,霸王別姬,沒有風花雪月,沒有郎情妾意,鐵騎突出刀槍鳴,只有肅殺之氣,抱恨而亡的悲涼。

  青樓是縱情享樂的地方,不是廝殺的戰場。

  爺們是來玩女人的,不是來醉臥沙場的。

  古來征戰幾人回?

  彈什麽《十面埋伏》,多煞風景!

  曲終收撥當心畫。

  琴弦一收,一位公子搶先喊了聲好。卻被那個喚作二哥的,狠狠瞪了一眼,嫌棄地說︰「唱工勉强可以,但曲子肅殺氣太重了,晦氣!換一支曲兒⋯⋯」

  只見她朱唇輕啓,淒楚地唱出︰「遺恨江東應未消,芳魂零亂任風飄。八千子弟同歸漢,不負君恩是楚腰。」[1]

  那個二哥忍不住皺皺眉頭,不滿地「哼」了一聲。

  唱的還是虞美人,還是那個晦氣的霸王別姬!

  來青樓消遣的富家公子哥們,誰不是打小被衆星捧月的佛爺,誰不是流露出一股自矜的紈絝氣息,誰不是心高氣傲的心性,哪裏受得了一個唱曲兒的閑氣?待要發作時,那個身邊侍候二哥的姐兒,挺會察言觀色的,知道恩客不滿意曲兒了,嬌聲溫婉地推薦另一項絕妙的玩意兒,「公子!您才用了這麽點酒菜,如能盡興?不如奴家爲您叫來幾壺能為人圓夢的浮白一夢,喝它個幾盅,保證不虛此行!」

  她立即擊掌三下,聽似暗號,立馬有小廝進屋奉上三壺佳釀。

  三人任憑窯姐兒餵酒,張唇喝了進去,只覺身周盡暖,手脚酥軟,一脈春色靡靡,輕飄飄的感覺,真是不錯,難怪這酒叫做「浮白一夢」。而伏在公子們身側的窯姐兒,也不知被灌進多少杯,呼吸聲漸漸都有些微喘了,柔軟豐滿的胸脯微微蹭著公子的胳膊,薰香衣袖掩著袒露的胸前,姿態極為挑逗曖昧。話音柔媚至極,微熱的氣息在耳畔吹呵著,不知是要醉倒他人,還是自己被醉倒?

  曲子唱到最後,房間裏的氣氛越來越顯得古怪,眼見三位年輕公子就要被窯姐兒給活剝生吞了。說也奇怪,酒過三巡,她仨雙頰紅若朝霞,漸漸長睫微合,全身綿軟無力,竟紛紛軟倒在了公子爺們懷中。

  而那個彈琵琶的姑娘見勢,心頭一凜,那三壺酒端進來時,她早已聞出這「浮白一夢」散發著强烈的催情藥物。青樓爲了讓嫖客盡興滿意,經常在酒中下催情迷藥,使用下三濫的助「性」手段,若非她嗅覺敏銳異於常人,又怎能察覺到她們在耍什麽花招?

  呃!爲何嫖客沒被迷倒,反倒是妓女被迷倒?

  莫非他們是有備而來,事先服下了解藥?

  糟了!酒中不只摻有春藥。

  還混入一味無色無味的迷魂藥。

  他們才是下藥之人!

  她深恐遭池魚之殃,面容上帶著一絲警惕,一直不敢擡起頭來,低眉信手續續彈,彈來彈去還是那支《十面埋伏》,小心翼翼地拿眼偷瞧著這三個男人。

  這三人原本一直沒有注意到她,直到三個窯姐兒紛紛歪頭醉倒後,她還是不識相不斷地彈《十面埋伏》。其中一個才恍然驚覺,眼前這位琵琶女有點眼熟喲!

  他好奇起身走近探看,而她的指法越撥越亂,大弦嘈嘈如急雨,哐一聲,弦驟然斷裂,續曲無緣。而她抿一抿朱唇,理一理廣袖,依然只是低頭。

  大山般的影子甫落臉龐,他的手輕擡起她的下頜。
  
  惻隱時,擡眸間,她眼中滿是驚恐。

  這時,他,才看清楚了她的臉。心裏咯噔一下,狹路相逢,眼前這個琵琶女,竟然是那夜在南山別苑裏,在五大高手圍攻下,被七星子救走的那位女子。

  原來這小妮子不是白玉公子的侍妾,而是個賣笑的煙花女子,難怪一點淑媛的氣質與教養都沒有,行止野蠻衝動,身上還有些拳脚功夫。武功雖算不上有多好,但一個女孩子家,能練到這種地步,實屬難得。一個混跡江湖賣藝的姑娘,通常會有點防身的本事,會舞槍弄劍也不足爲奇。

  但,奇怪的是,她硬把他錯認爲另一個人。

  而,她眼前的這位公子,不是別人,衣著裝扮與在南山那夜她所遇見的「寒天」,一模一樣,還是身著錦衣,頭束玉冠,神態依是翩翩公子的儒雅貴氣。

  陡然間,他狠狠地扭過她的手腕,呲牙咧嘴地命令著,「說!寒天到底是誰?」

  她惶惶看了他一眼,似乎對這一次相遇,也感到十分意外,或許他真的不是寒天,而是個複製人,「唉!放手啦!他是我奶娘的兒子,自幼同我一起長大,化成灰我也認得,你到底想怎樣?」

  這時,他的語氣才和緩下來,「那一天,妳爲何一直把我誤認作是他?」

  此刻,她既然是個賣笑的,只好堆起笑容分解幾句,「因爲你倆長得一模一樣,與孿生兄弟無異!」

  奇嘍!一個與他相貌相同的青梅竹馬?不待他出言,他身邊的兄弟卻發話了,「五弟!她說什麽渾話呢?我才是你的孿生兄弟呀!」

  她不由心頭一顫,側頭一看,站在他身後那一名男子,一開口就説了這麽一句驚天動地的話,待她要出言分辨,那個「寒天」氣呼呼地說︰「妳這個瘋婆子,瞧!我孿生兄弟在這裏呢!看妳還有話說嗎?」

  她不禁拿眼細細瞧著,二人同樣是貴公子的裝束,相似的氣質,相似的舉手投足,但兩張臉擺放在一起,卻沒有孿生兄弟的影子,她也知道天底下並非所有的孿生兄弟都長得一模一樣。

  而更令她感到震驚的是,她在那人的眼眸中尋到了某一絲與自己相仿的印記。

  就在這個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刻,一直靜坐窗邊的那個二哥,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,「五弟!眼前這位姑娘一直將你誤認作她的青梅竹馬,你不覺得,將她這張臉與四弟這張臉對應了起來,他倆才稱得上是孿生呀!而未央與你倆是一母三胞的三胞胎妹妹,可那未央與五弟相肖的程度,未必及得上她。你倆雖是孿生兄弟,卻一點都不相像,而她,五官眉宇與四弟生得倒是十分肖似!」

  她張大了嘴,啞口無言,眸子裏驟現一絲訝然與驚懼交加的複雜神色,心裏似乎湧現無數的話,想要來解釋這一切,卻不知從何説起。

  但有一點,她明白了,眼前這位公子,絕不是寒天。天曉得!寒天是不是這三位公子失散多年的兄弟?

  蛤!那一共不就四胞胎嘍?他娘可真能生喲!



[1] ​ 出自何浦《虞美人》。


邀月


  冬日暖陽,一分分沉下。

  風挾冰雪,一片片揚起。

  街上行人寥落,起更的梆子,「叩叩哐哐」地劃過冷冽的天空,聽來蒼涼破碎。

  與此同時,位於天水大街與朱雀大街附近的平康坊,卻是一個歌舞升平的不夜城,與這蕭條冬景卻截然不同。人來人往,車水馬龍,狎妓夜遊,熱鬧非凡。御河倒映著燈影迷離,未化積雪點綴河岸青石,宛若晶瑩冰玉珠串綿延。

  北風亂,夜未央,儷人雙雙,情話綿綿。

  影不斷,吹不散,形單影隻,殘破成雙。[1]

  川流不息的人流中,一輛金頂雙轅馬車夾在其中,搖搖緩行,在一棟精緻的樓房前停了下來。

  車簾掀起,一個雪貂輕裘、月白衣衫、容顏清朗的少年郎,一躍而下。前行幾步,欲步上石階時,仰起頭凝望上方,「邀月樓」的匾額高高懸掛,簇新顯眼。

  不知凝望多久,突然聽到身後車輪轆轆,他回過頭看了一下,左右兩車道各有一輛馬車齊撥轉調馬頭。見有兩位少年郎走近身來,顯然兩人皆剛剛下了馬車,他們年齡與他大致相仿,皆作貴族公子的打扮。

  跑在前面的那個,遠遠就喊著,「二哥,你怎麼站在雪地裏吹寒風呢?」

  那個人沒有回答,依然保持著仰望牌匾的姿勢,表情凝然不動,足下踟躕,人影蹉跎,一轉身,似又要離去。驀然回首間,一頭烏髮被風吹起,露出一雙沉鬱深邃的眼,有幾絲零散地覆在過於蒼白的面頰上,整個人透出一股少年老成的氣息。

  「二哥!」這時另外一人也奔至近前,遠遠地就在喚他,關切地道:「不是才來麽?怎麽轉身就要走了?」

  三人正駐足寒暄,遠處卻傳來香風習習,隱約的嬌笑從裏破空而來,朗朗入耳,接著響起脚步聲雜沓,似有人走近,走出門外的是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子,廣袖飄飄若停雲,一身素雅的衣裳,卻包裹不住裏面風流窈窕的體態。

  「公子!裏面請!」聲音嬌軟,拖著長長撒嬌的尾音,打破冬夜的蒼涼寂靜。

  他對著出門迎客的女子,詢問得冷靜而張狂,「聽説你們的老鴇現在換成了白玉公子,叫他出來接客!」

  她眼角一挑,微微抛了一個媚眼,「這位公子!您愛説笑了!白玉公子是邀月樓的東家,是不『接客』的。奴家我呢!名喚綠珠,是這裏的知客!您儘管跟著我來便是了!」

  他微微眯眼相看,一顆心似乎有點把持不住,愈發覺得這家妓院不簡單,清雅的外殼,裏面卻包藏著「禍」心。誰這麽大的手筆?一口氣就買下平康坊第一大青樓倚紅院,還更名為邀月樓。

  方才駐足凝視牌匾時,心裏就在想,所謂「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」,指的不知是哪三人?

  該不會是他們兄弟三人吧?

  三人隨著綠珠的指引上了二樓。

  另兩人既稱他為「二哥」,莫不是這兩人的兄長?既然是三兄弟,爲何是一人一車來到了平康坊?

  二哥走在前頭,擇了後樓一間清靜寬敞的雅房,樓下中庭正有舞姬跳著飛天披帛舞,一群男人爭相圍著叫好。他似乎嫌吵,才選了後樓的這一間。進去後,不假思索地選了窗邊的位置,用目光示意另兩人坐下,兩人欠身作揖,神色十分恭謹。他倚窗而坐,視線掃到細微處,發現花窗欄杆皆用青彩金漆描繪金牡丹,屏風皆換了白絹繪墨蘭的式樣,一改昔日的華麗浮誇。真想不到,才沒兩天的光景,這新開張的樓子,連細節處都做得如此雅緻,這東家的財力果然雄厚。

  然而,這邀月樓確實透著一絲古怪,不像勾欄妓院,更不像飯館酒樓,處處透著一股優雅與清冷。

  這氣氛不對啊!

  沒有眉清目秀的小倌引路,沒有穿著花紅柳綠的老鴇笑臉相迎,也沒有一列鶯鶯燕燕扭著腰肢的姑娘獻媚,甚至連個露胸的冶艷女子,也都沒見著。一股子清新脫俗的味道,怎麼說也不像是座妓院。

  京城裏的風月場所,他雖不常涉足,確有幾家熟稔於心,倚紅院就是其中一家,打的名號就是地方敞濶,點心精緻,姑娘才色俱佳⋯⋯

  他卻是頭一遭遇見這種格調的妓院。

  待他倚窗往外瞧去,心中又是微微一動。

  樓後,臨著一碧如玦的冰湖,水塘另一頭,種著幾株僻靜清幽的竹子,幾間獨立的小院恰恰隱在翠竹之中,若不是高掛著幾盞極亮的燈,修竹掩映中,難以發現。昏黃燈火中,偶露綠瓦白牆,極為幽靜雅緻,清景無限。在這種胭脂渾濁之地,竟也藏著這麽一處幽雅的所在。他不覺「哼」地一聲,青樓既然做的是皮肉生意,無非就是得想辦法討得嫖客爽快,居然有人想在「爽快」的地方故作風雅,這個白玉公子簡直是個——貽笑大方的僞君子!

  當他托腮沉思時,兩個平頭正臉的丫鬟端來幾碟酒菜進來。那擺放碟子酒杯的手勢與腰肢扭動的身段,曖昧的笑容,款款送著秋波,無不透著一股風塵味。足見,即使外頭換了包裝,裏面的餡還是露了出來,都是倚紅院原班人馬呐!這些丫鬟説不準是妓女改行,剛剛那個知客不就是原老鴇本人呢!

  幾道小菜做得倒也極爲清淡爽口,一盤熗拌蓮藕的味道酸辣爽脆,入口不膩;一碗翠蓋魚翅,用了上品排翅,大顆紫鮑,上好雲腿,裹上荷葉,浸入雞湯,文火清燉,清醇潤細,荷香四溢。還有一道龍井蝦仁更是一絕,白嫩蝦仁,配上翠綠龍井,茶葉色澤鮮碧,茶香淡雅,肉質酥嫩,滿口清香,彷彿五臟六腑都得到了淨化,讓人口齒留香,回味無窮。

  他吃上了一口,忍不住讚了一聲好!

  聽到兄長讚不絕口,其中一人便説︰「難得二哥興致這麽好,不如多叫幾碟下酒菜?」

  「不了,等他來了,再叫也不遲!」

  不知他們等的是何人?



[1] ​ 改寫自周杰倫的《菊花臺》。


孟婆


  接下來的劇情發展,大家可能都猜到了。

  請回顧《楔子︰鴆酒》,便可接回時間線。

  南山那一夜,楊亦然趁衆人不備時,悄悄溜出了大院,想去找她的寒天理論一番。不料,寒天像是得了失憶症,非但矢口否認認識她,還教唆幾名高手,想殺她滅口。那些人可不是什麽等閑之輩,功力之高,所施展的任何一招一式,都能令她當場斃命。

  就在一髮千鈞之際,七星子施展輕功,從天而降,連發幾張生死符,擊退勁敵,救下她的小命。

  就在險象環生的當兒,幸虧七星不想與那些人胡攪蠻纏,封住她的穴道,將她安然帶回。而那個不承認自己是寒天的人,倒還有點良心,不讓那些高手繼續追殺他們,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。

  七星帶回她之後,春棋秋畫怕她再添亂子,趁她被點了穴道、不能動彈之時,點了香,讓她吸入七味軟筋散。接下來的事,她什麽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,她再度醒來時,就已經被綁在言子夜房内。還目睹他與丫鬟春棋在床上摟摟抱抱,兩人衣衫盡褪,真是不知廉恥,要不是她想方設法被他倆發現,恐怕連她的雙眼都要失去貞潔咧!

  她一次次地想辦法脫逃,用計使毒,招來箭雨,終究難逃言子夜的魔掌。最後一次,她誤飲了玉女醉,酩酊大醉一場,恍若十年醉一夢。醒來時,大夢歸離,記憶潺潺流去,風花雪月終歸虛無飄渺處。

  她與那言子夜只不過是官道狹路相逢,爹爹曾經吩咐要查明他的真實身份,卻因此結下這等梁子。她與他的種種過節,取任何一瓢的點滴拾遺,都不足為道。她只不過想知道他是誰罷了!他何至於此,苦苦相逼,將她逼進絕路?

  她自幼荒漠策馬,風是風,沙是沙,走進風沙,讓命運涅槃,她還是她。天地有多廣闊,隨風飄蕩,什麽荒唐,什麽囂張,什麽一樣,都不一樣,善變的模樣。天自由,地自由,風自由,水自流, 策馬揮手,飄然而走,不為誰停留。[1]

  而,這裏又是何處?她又是爲誰在停留?

  紗幔外恍惚傳來人聲,「姑娘,您醒了,我這為您端碗熱湯來,給您暖暖身子!」

  大漠風沙飄渺中,她眼前的紗幔忽然掀起,掠過眼前的不是一列蹣跚於沙丘的駱駝商隊,而是一個端著一碗湯的妖艷婆子。她的樣子看似五十開外的婦人,頭上還插紅戴綠的,都什麽年紀了,還穿得花花綠綠的。

  她不知幾天沒進水進食了,又飢又渴的,二話不説,接過那碗湯,一飲而盡,口裏還直說,「再給我來一碗嘞!」

  那個婆子正轉身要去取,她卻喊著,「喂!等等!別著急走啊!先去給我下碗牛肉麵,再來盤水餃、幾個肉包子、一斤牛肉、一隻烤鷄、一條獐子腿;青菜撿時鮮就好,那麽!蒜蓉、薑爆、辣炒各炒一盤;點心呢!就來蓮蓉棗泥糕、紅豆糯米滋、糖蒸酥酪⋯⋯」

  孟婆皺起眉頭,面有難色,「姑娘!今晚厨娘已歇下了,這些東西得等明天,再上市集給您買去。」

  楊亦然詫異地看著她,「妳不是厨娘,那妳是誰啊?」

  「大家都叫我孟婆,是這裏的教養婆婆,專門調教這裏的姑娘們!」她眉眼含春,年紀雖大,卻風韻猶存。

  孟婆?楊亦然這一驚非同小可,哀哀叫著,「妳⋯⋯居然給我喝了一碗孟婆湯?」

  孟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「姑娘!莫慌!您既然進了我們院裏,喝了這碗湯,保證您像重生一般,忘卻前塵,調教起來也比較容易。」

  她輕嘆一聲,「知道啦!這無非是些人參、茯苓、白朮、甘草,補中益氣的四君子湯,用於腸胃虛弱,四肢無力等症狀,唉!可見我有多久沒進食了,四肢無力啊!」

  孟婆見她垂頭喪氣地,想多誇她幾句,「姑娘舌頭好靈哦!一嘗便能猜出這幾味藥。」

  細細回味著適才的湯藥,恍然驚覺,「嘿!還有一味紅花,活血通經,避孕打胎秘藥,這是⋯⋯」她低頭深思著,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,好像也沒什麽不對。既無粗食,更無玉饌,喝湯能飽麽?遂,有有氣無力地說︰「我呢!什麽都不精,毒啊!藥啊!倒是認識不少,但說這些有啥用?又不能讓我填飽肚子,真是無語呀!」
  
  聽她説起毒物藥理,這下子孟婆驚嚇可不小,「姑娘!可別嚇壞了老身,毒藥這種東西,可是千萬碰不得的喲!」

  「孟婆!莫怕!我的毒絕不會拿來對付無辜老百姓,是專門拿來對付像白玉公子這種混蛋!不!下毒太便宜他了,我要扒了他的皮!拆了⋯⋯他的骨!把他全家⋯⋯挫骨揚灰⋯⋯」咬牙切齒地從一排潔白的貝齒縫裏逼出嘶啞聲,字字都是痛心疾首。

  孟婆身子顫了顫,臉色一白,「可⋯⋯白玉公子把這整個X院都買下了呀!您啊!寄人籬下⋯⋯就⋯⋯手下留情吧!」

  什麽院?全都買下了?她疑惑地望向孟婆,「這兒不是南山嗎?」

  孟婆唇角彎起一抹淺淺笑意,「我們這兒是平康坊的邀月樓!」

  她微微一怔,「邀月樓是什麽地方?」

  對方也對她微微一笑,眸中光芒微閃,「是讓人樂不思蜀的地方!姑娘,我看時候不早了,就讓老身侍候沐浴更衣,您生得這般花容月貌,經我這雙巧手梳妝打扮,不拿頭牌也難啊!」

  她手擺了擺,啞然失笑,「要頭牌幹嘛呢!還不如要隻雞呢?不如妳再去厨房瞧瞧,看今晚有沒有剩下什麽好吃的,全給我拿來!不讓我先大快朵頤一番,哪有力氣幫妳拿頭牌呀?」

  孟婆抿嘴嗔笑,覺得這姑娘真是個妙人,居然不知道「雞」在煙花柳巷中,是個雙關語。看她少女的眼眸流波躍彩,鮮活如春,滿腦頑皮的心思,所謂「五陵年少爭纏頭,一曲紅綃不知數」,這天縱英才,歷來少見,日後必招來滿京城的富家公子爭相吹捧。這十幾年,她也看盡平康坊的風花雪月,所看過的、傾倒衆生的姑娘不知凡幾,有才藝的,有姿色的,有韻致的,有的羞花閉月,有的沉魚落雁⋯⋯

  個個都不及眼前這位,有趣。



[1] ​ 改寫自《漠風吟》片頭曲,請下面按播放器聆聽。


寒天


  紗窗獨掩,羅帳長垂。

  紗上映著三道人影,語聲細細,對影言歡。

  庭中遍植深紅淺碧的臘梅,開得別樣幽寂,浮動在傲雪凌霜裡的花香似能醉人。

  沒多久,嘎然一聲,門又開啓,同言子夜進去的那個錦袍少年,隻身退了出來,那兩名提燈侍女乖覺地提燈跟上、照亮他的前路。

  他經過楊亦然面前時,她微仰了臉,欲舉步迎上前去,他似乎已察覺到,從剛才到現在,這個女子一直怔怔瞧著他,好像他的臉有什麽詭異之處,遂駐足站定片刻。

  那人卻沒拿正眼瞧她幾眼,只是手一揮,喝一聲「這邊請」!

  棋琴書畫四婢與澄澈兩兄弟,立馬會意,遵從錦袍少年的吩咐,跟著走出院子,楊亦然足尖卻還在雪地畫著圓呢!春棋沒好氣地扯了一下她的袖襬,抖了抖,「三小姐,走了!咱們公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出來的了,這一路舟車勞頓,您不想跟著去喝杯熱茶麽?」

  她平時嬌縱慣了,無人支使得了她,兀自低頭在雪地畫圈子,管他反間細作!管他白玉公子!此時此刻她什麽茶都不想喝,只想把這一切弄個清楚明白!

  答案也只有在錦袍少年身上了,只得哀嘆了一聲,跟著衆人一路走去。偶見其他提燈侍女,皆穿一色的青衣素帛,個個低眉斂目,行走間輕捷無聲。不禁疑惑著,此間主人是誰,她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,這裏的管教竟是如此肅穆恭謹?饒她家是國公府,即便警備森嚴了點,府内的僕役丫鬟們皆是有説有笑的,還會時常跟著她搗亂,哪像這裏的侍女們,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,令人喪氣。

  不過片刻,他們被領到另一處偌大的院子,階前堆雪緣客掃,幾名穿青衣、梳雙蟬髻的女子滿臉堆笑迎了出來,舉止從容,不疾不徐朝他們欠了身。

  層層垂簾撩開,裏頭有著煦暖炭火,柔光氤氳成霧,寒意頓消。

  外頭又紛紛揚揚下起米粒似的雪珠,細細一層雪沫鋪撒在琉璃瓦上,楊亦然跟著衆人入内喝茶。才坐定,擡眼卻見那個錦袍少年拉著七星子的手,在他耳旁低聲問︰「長澤山衆人安好否?母⋯⋯」他不覺望向楊亦然,到唇邊的話,卻又生生忍回,輕咳了一聲,轉換了口氣,「⋯⋯母親極爲掛念。」

  七星子撫襟長嘆一聲,「長澤山衆人皆好,家慈病情卻反反復復,經常犯糊塗問起姨母來。幸好,近兩年來,她神智清明了許多,這回我才能放心陪公子前來鄴都⋯⋯」

  茶未奉上,楊亦然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,狼吞虎嚥吃著茶點,其他人見此間主人不用,都矜持地克制住。又聽那人說︰「什麽時候請我上長澤山小住?家父家慈親手埋在地下的桃花醉,不准你偷喝!」

  這下子,楊亦然更爲吃驚了,從他們的話聽來,兩人還沾親帶故呢!這小子什麽時候認識這個難纏的七星子了,他與她可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,卻從未聽他提起七星子這號人物。

  心中正納罕著,又見他往七星子手裏塞了像是錦囊的東西,「這是給你家公子的,家母囑咐我,務必將此物交到你手上,以你的武功,量誰也奪不走,好好護著。危急之時,打開來看看,想想三國錦囊妙計的典故,你就知道該怎麽辦啦!」

  七星子調侃道︰「敢情令堂這位女諸葛,是要我家公子向哪家小姐下聘采納?」

  那個穿錦袍的公子哥,再次不覺望向楊亦然,神秘一哂,「先納個側室也無妨!」

  兩人正拿她取笑,她卻渾然不覺,只知道吃松子百合酥,正伸手想拿塊狀元餅時,那個公子卻起身要走了。七星抱拳與他執平禮,其餘人皆斂襟低頭,只有楊亦然呆若木鷄,目送他離去。

  提燈侍女走在前頭爲他開路,他穿過曲折迴廊,一路行經北側僻靜院落,像是回到了先前言子夜進去的那處寒竹深院。走到一棵樹下時,前面猛然飄落一個人影,他擡眼一瞧,原來是言子夜帶來的那個女子。

  正想低頭作揖喚聲「嫂子」!她卻直視瞪他半晌,他只好垂下眼簾,仍感受到對方審視的目光,心裏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,説不上什麽滋味。

  她卻「哼」一聲,向前擋住他的去路,「喂!寒天!我落入賊人之手,你沒出手相救,這不打緊,怎麽連個招呼都沒有,轉身就要走了呢?」

  寒天?那人臉色轉寒,心想哪來的無知女子,竟敢衝撞他,深目裏透出惱怒之色,「這位姑娘!您認錯人了!」

  楊亦然一時錯愕,是不是得了失心症了,竟說她認錯人?

  忍不住向前扯住了他的前襟,想揍他一拳。他也抬起臉來,幽深目光如錐直刺她臉上,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個無所遁形,「姑娘請自重!在此之前,妳我確實未曾謀面過!」

  他見她與言子夜是一道前來的,服色與棋琴書畫四婢全然不同,一身華貴的雪白貂裘,不做丫鬟打扮,便認定她是言子夜的隨行侍妾,不便與她起爭執,也不想與她糾纏,自顧自地抬步進殿。

  她無法相信,寒天是中了蠱嗎?語氣竟是如此陌生,才多少時日沒見,竟全然變成另一個人。還故意裝作不認識,要與她撇清關係。她望著他的背影,大聲呐喊著,「寒天!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,天天騎著同一匹馬,你化成灰我都認得,怎會認錯人?真是滑天下之大稽!」

  他霍然回首,一瞬間目光如刀。

  他終於願意正眼瞧瞧這個女子,一抹銀絲般的月光透過雪色,照在她肩頭,纖弱的少女,身姿裊裊輕盈若飄雪,肌膚瑩瑩溫潤不遜白玉,雖非傾國傾城之色,但一對墨玉般的瞳,流轉著異彩,極爲迷人。夜色迷離中,她這張臉彷彿與另一張面目疊印於眼前,眉宇間透一種熟悉感,驀然忽覺她與自家兄弟有著驚人的相似處,但又各自不同,只是哪裡相似,卻又説不上來。

  與此同時,從幽暗隱匿的殿内探出一縷視線,那條明黃的身影好奇地探出頭,心裏也疑惑著,「寒天到底是誰?竟然會跟寧兒生得一模一樣!」

  「今晚,我非要你給我一個清楚的交代不可⋯⋯」她一語未畢,從四面屋頂紛紛飛落幾名高手,比劃著精妙拳法,拳拳皆朝向她揮了過來,掌勢凌厲,殺意冷冽,眼看所有的掌力全要落在她身上了⋯⋯忽然,天外飛來了一個黑影,落在她身旁,與她背對背抗敵。黑衣人身手不凡,巧妙地格開各路掌法,足下一個迴旋,一招秋風掃落葉,迫使衆人跳開三尺。

  一個翻掌,從袖中連連發出生死符,口中喃喃念出咒語,「重靈開光,紫意玄雷,劈!」

  符紙飛出,紫氣霎時散開,抵擋了所有人的攻勢。酣戰中,他並不戀戰,當下認準了穴位,連忙在楊亦然身上點了幾下,封住穴道,她立即軟倒在地,輕輕提起她的衣領,一同飛出院外。

  衆人想去追回時,錦袍少年手一擺,好像已經知道來者是誰?
  
  「不必追了!」

南山


  山路迂迴,馬車急馳,一路顛簸,才不到一個時辰,馬蹄漸緩,徐徐駐足。

  楊亦然自恍惚裏驚醒,伸伸懶腰,聳聳酸痛的肩膀,動動僵掉的頸項。原以爲馬兒又要喝水吃糧了⋯⋯緊接卻有細碎的起步聲雜沓而來,似有人走近,一聲軟語,「公子,已經到了。」

  棋琴書畫四婢不知何時來到車前,語聲嬌軟柔美,「請公子移駕入內。」

  車簾掀開,眼前高牆飛檐,朱甍碧瓦,積雪厚厚堆在玉階上。放眼遠處寒山深曠,雪夜寂靜無聲,一座巍峨宮室依山而築,聳立於參天古木之間;高門高高掛著兩盞燈籠,細絹繪朱墨蓮花,古雅清幽,彷彿天上謫仙隱居之所。

  馬不停蹄趕了兩天一夜,原本想言子夜會將她關進修羅地獄,沒曾想竟會帶她來到一處仙境般的林苑,昏暗月色中,她蹙眉凝望那紅蓮,忽覺有似曾相識之感。

  朱門戛然而開,兩名青衣侍女挑著宮紗燈籠,左右分立迎上前來,纖弱女子身後卻跟著一列步伐整齊的武裝衛隊,從黑幕裏竄了出來,戰靴橐橐,撼動宮牆,甚是驚人。楊亦然是個長於行伍的孩子,她父親統帥三十萬大軍鎮北,自幼便看慣靴聲震地、馬蹄如雷的浩大聲勢,此情此景,就連她也微微悚然一震。

  這⋯⋯是何地?

  在她那雙濃密長睫下的眼眸悄然一轉時,忽然瞥見一角清雅的銀紋錦袍,繡著金線曼陀羅花,一件黑貂風氅及地,擡頭一看,門後步出一名劍眉星目的朗朗少年,兩列護衛朝他屈膝行禮,態度十分恭敬。

  而這身形⋯⋯這臉龐⋯⋯這衣裳⋯⋯

  俊美的臉龐⋯⋯卻令她驚恐萬分。

  她瞪大了眼睛,看那少年略點頭,緩緩地向衛隊擺了擺手。接著兩列護衛俯首告退,立馬退後了幾步,整齊劃一地靠向宮牆,如來時一般迅捷無聲。

  兩名青衣侍女鬼魅般無聲無息,提燈開路,少年隨著光影的脚步亦步亦趨。當少年緩步來到車前時,迷離夜色中,楊亦然緩緩抬頭,終於看清這人面容。

  真是一張⋯⋯很令她驚訝的臉。

  容貌驚得她倒抽涼氣。

  只見他振衣斂容,對著言子夜恭敬叩拜,「叩見⋯⋯」

  不待對方行禮完畢,言子夜連忙向前扶住,「欸!免禮,免禮,以後咱們以兄弟相稱,這些虛禮都免了⋯⋯」隨之,將食指擺在他唇上,示意他噤聲,注意一下身後的楊亦然。

  那身穿錦袍華貴的少年,雪夜裡微笑涼如霜雪,識趣地省了稱謂,只道聲「言兄」,眼角餘光淡淡瞥了她一眼,目光投來卻是如此地陌生疏離,森然微笑帶著幾許輕薄之意。

  而藏在身後的她驚訝至極,不知「他」在笑什麽?葫蘆裏賣著什麽藥?這個白玉公子,明明是「他」奉令要徹查的人,「他」怎麽反倒對著敵人卑躬屈膝,行禮作揖了呢?這時,想起了宮門上掛的宮燈,上面繪的是紅蓮,那不就是楊家的暗花?莫非爹爹命他潛入敵方,做了反間細作?

  此處山林靜謐,高牆深院,夜色森然迫人,她張口無語,像是見到了鬼魅似地,心虛縮了縮身子,退後了幾步,知趣地一語不發。

  衆人隨著錦袍公子邁入那道門,宮女挑燈在前引路,朱門在身後沉沉合上。兩側護衛身上盔甲寒光熠熠,戰戟森森,光亮鑒人,走進去便是兩面宮牆之間的甬道,可見他們不是走正門。

  走完長長的甬道,裡頭卻曲廊影壁,荷塘涼亭,雕梁畫棟,雖不及她楊家衛國公府敞濶,但這座山中別苑玲瓏雅致,別有一番韻致。

  楊亦然從後面看那錦袍公子,只覺他步態從容,身姿儒雅,看在她眼中,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。

  爲什麽?

  因爲「他」平時不是這樣子的呀!「他」明明就是她認識的那個人,容貌氣質卻與平常大不相同。

  兩盞燈籠在前開路,衆人隨著一路蜿蜒曲折走去,最後燈籠將言子夜主僕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。

  侍女推開虛掩的院門,碎步邁過中庭,走上正廳的石階,在廳門上輕叩兩記,卻只側身站在玉階上,並不入内。

  裡邊有朦朧燈光,將一個黯淡人影投在蓮花織紋紗門上。

  楊亦然正低頭尋思中,一個陰陽怪氣的侍者出來通稟,眼見言子夜抬步便要入內了,她也連忙提起裙襬。言子夜卻暗暗將她的袖子一拽,示意在此等候。不待言子夜出言,棋琴書畫四婢,已挺身上前,攔阻了她的去路。

  此間處處透著蹊蹺,不知裡邊那人是敵是友,那扇門由裏自開,錦袍少年領著言子夜邁入殿内。微光中,恍惚見一人負手立於殿内,幽黯中看不清他的面貌,惟覺廣袖飄飄,周身似有光華不可逼視,竟有說不出的——寰宇俱凝化於一人胸臆的氣勢。

  不知這是何人呐?

  楊亦然驚疑望去,昏暗裡,只聽他語聲低啞,「路途辛勞,委屈你了。」

  裏面的人側目看了一眼門縫外的衆人,只輕快地瞥了一眼,又轉身過去,那燭光的光亮卻將一個明黃的身影照個正著。

  這時,楊亦然心頭怵然一驚,門前掛的燈是暗花紅蓮,這支武裝精銳分明就是楊家暗衛,暗衛通常出現在朝廷官府不方便出面之時,他們不僅誓死效忠楊家,還聽令手握有魚符之人。

  而言子夜不是楊家要查他身份的人麽?

  楊家暗衛卻以禮相待,這不就互相矛盾了麽?

  此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來頭?

言家


  密不透風的四簾隔絕了外間明暗,也不知是晝是夜。急馳的馬車似乎永遠不會停下,也不知將要駛向何方。車身在崎嶇路面起伏顛簸,遠不如江水行舟,風波平穩,能免卻顛簸之苦。耳邊除了車輪軋軋,便只有七星子的揚聲吆喝與沉悶齊整的鐵蹄聲。

  狹窄的車內,與楊亦然緘默相對,就只剩言子夜貼身隨行。

  那些侍衛僕役與厨娘全都被留在船上了,她撫著身上雪貂輕裘,掌心有股暖意傳來,微闔了眼,一語不發。任憑她說什麽,他就只願和她鬥嘴,與他鬥了一天,實在是累了,就閉嘴休息一會兒。

  都,一天一夜了。

  從早到晚馬車都在顛沛造次急馳中,車中狹窄窒悶,遙遙無盡的前路幾欲叫人發狂。張眼闔眼想,擡頭低頭見,就只有言子夜這個臭男人,一路行車下來,他拿大眼瞪她小眼,好無趣噢!間或歇息片刻,給馬喝水吃糧,而這個吝嗇鬼也只願給點乾糧吃,才歇不到半炷香光景又得匆匆上路,説什麽也不願讓她在路邊吃碗湯麵。

  彷彿後面似有猛獸追趕,有惡鬼索命。
  
  看來,他還真怕她楊家暗衛。

  原來,言子夜深怕楊亦然這個小妮子再出什麽餿主意,再添什麽亂子,決定趁著雪霧未開之際,偷偷靠岸棄舟。

  他原本只想救下那個茶販子,沒成想楊亦然這個黃毛丫頭,還真有兩下子,以爲擒了她,她就會默默認輸,乖乖就範,不料擒來的卻是個大麻煩,就會捅婁子,弄得一船人不得安生。

  爲了保全船人員的安全,言子夜只好改行陸路。

  棋琴書畫四婢、明澄與明澈兩護衛,六人皆在易陽城外客棧留宿,爲的就是掩人耳目。如此一來,與楊亦然隨行的那群楊家暗衛,便會誤以爲白玉公子也跟著夜宿客棧。他們萬萬沒想到,他早已金蟬脫殼,乘舟遠去,等到他們發現楊亦然也不見蹤影時,輕舟已過萬重山,早已追不上了。

  一切都是爲了隱藏行跡。

  不料,楊亦然一聽見尋她的笛聲,鳴塤相應,這才引來飛箭燒船的禍事,折損了他幾名身手矯健的精銳。

  帶著這麽個小毒物,一路奔去京城,恐生變數,逼得他不得不棄舟坐車。

  原本計劃將畫舫定錨泊舟於銅雀臺渡口,如今他與七星子棄舟改坐馬車,而,棋琴書畫澄澈六人,一人一騎,騎的是快馬,馬車速度慢得許多,他們得想辦法在約定的時間之内,抵達南山行館才行。

  南山行館是一處北齊皇室在鄴都郊外、招待外賓的別苑,也是當年他言家軍保衛和親公主、命喪黃泉之地。好不容易得了個北上的機會,少不了來此地憑悼一番。

  二十年多年前,北朝揮軍南下,千里飛馬鐵蹄,踏破江寧皇城,一夕之間,幾乎滅盡南朝所有皇室與士族,當時存活下來的人所剩無幾。言子夜自幼失怙失恃,由祖父一手撫育成人,到了他這一輩,近親中,只剩他一根獨苗了。

  當年南朝爲了兩朝的安定與和平,朝廷許以皇室僅存血脈夕顔公主,遠嫁和親,嫁與北朝太子,太子日後登基,即爲當今北齊皇帝高見深。所幸,公主得到皇帝的寵幸,兩邊戰火就此平息,公主因此深得兩朝人民的愛戴。

  而當年的送嫁使節乃武陵侯,由他親自率領言家軍護送公主北上。當車隊來到鄴都近郊,五千言家軍駐扎於南山行館,不料風雲丕變,軍中似有人勾結北人,意圖阻止兩朝和談結親。案發當時,正值宴後酒酣,武陵侯當夜力戰叛軍,一路浴血,折損三百精騎,力竭而亡,遺骨被叛軍所奪,不知所蹤。

  北朝寧遠大將軍楊載之連夜馳援,協助平定叛軍,太子妃夕顔公主由北齊侍衛護送避難,護送她至銅雀臺,才安然脫險。

  北朝皇室爲了安撫言家,並紀念三百名壯烈犧牲的言家將,在南山行館建造了一間忠烈祠,並為武陵侯立衣冠冢,以茲緬懷。

  楊載之可謂少數知道當年事情經過之人。

  而坐在他面前的,正巧是個楊家人。

  言子夜見她閉目沉沉睡去,這沉睡的容顏有奪魄之美,忍不住凝視良久,心裏不斷地打著歪主意。

  約莫黃昏時刻,已進入近畿鄉鎮,車外隱約有燈火人聲,恍惚間聽得潺潺江水聲,不久似又出了郊外,道路盤旋,馬車正往南山駛去,車便又急劇顛簸起來。震得她悠悠轉醒,懨懨無神望住車壁,擁緊了身上貂裘。言子夜以為她冷,忙要脫下自己身上的雪貂,遞給了她,她卻搖頭。

  他定睛看她片刻,出其不意地問道︰「妳可聽妳父親説起銅雀臺?」

  她疲憊地笑笑,扮了個鬼臉,對此問話有點厭煩,「呵!不但聽過,還去過,我兄長還是在銅雀臺出世的呐!」

  他興味盎然地哂笑,「哦!是誰説妳兄長生在銅雀臺的?」

  她打個哈欠,木然半晌,啞然失笑,道︰「世上怎麽會有像你這麽蠢笨的人,生我哥的人自然是我娘,我娘自然知道我哥在哪出世!每回我爹回京述職,我娘總是會帶著我、我哥和我奶娘的兒子寒天,到銅雀臺附近的南山行苑去祭拜一個人。那時我哥還沒入宮,每次行經銅雀臺時,她總會含笑對著我們說,我哥是在那裏出世的。」

  聽她說他蠢笨,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,轉變了語調,「妳可還記得祭拜的是什麽人?」

 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,「咦!說也奇怪,墓碑上也刻有一個『言』字。」

  昏暗中,他兩顆眼珠陡然亮了起來,「言子游?」

  不待言子夜問話,她也興奮地叫出聲來,「你是怎麽猜到的?」

  好傢伙,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這個小毒物,一定要緊緊跟著,千萬可別弄丟了。

笛聲


  這個楊家三小姐楊亦然,自幼生長於塞北邊境,是個在馬背上長大的野丫頭。不若京城裏拘束於閨閣中的淑媛貴女,時時守著繁文縟節,懂得察言觀色,識時務,知進退,爲了博得賢淑的名聲,不做任何逾矩之事,見誰都臉露三分羞赧之色。

  而她卻天生恣意驕縱,成日縱馬,馳騁原野,又是個喝毒手半夏的奶長大的小毒物,更是軍營裏出了名的大麻煩。

  綁了她,非但是自找麻煩,簡直是自取其辱。

  畫舫裏,不是米缸被下了毒,就是爐竈失了火,一眨眼沒提防,一籠子的鷄鴨全讓她趕到江水裏放生去了。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,冰天雪地裏,臨時去哪弄來柴米油鹽醬醋茶?而這艘船載著不少侍衛舵手雜役,每天有多少張嘴張口要吃飯?最後搞得言子夜束手無策,便將她手脚捆綁起來,關到自己房裏,嚴加看管。

 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,弄得言子夜終夜心癢難耐。

  她可不比棋琴書畫四婢,恭順柔媚,不僅全身帶刺,袖裏藏毒,隨時隨地都可能捅你一刀,更難辦的是她的身份,無不提醒著言子夜,她是個碰不得的主。

  她父親既能駕長車,踏破賀蘭山缺,若是處理不當,也能領著北境三十萬大軍,踏平南朝境内的每一寸土。南北兩朝均勢,事關千千萬萬生靈,豈能爲了一個黃毛丫頭,而打破?

  隔天一大早,言子夜精神不濟地抱怨著,「昨夜,睡得極不安穩,要不把她挪到你那兒去!」

  七星子聞言,嘆了口氣,溫言勸道:「我明白,主上的苦我都理解,若換做是我房裏綁著這麽個小魔頭,便是立刻投了這江水的心都有了。放心!她肯定一路迷昏到鄴都,這種迷魂香藥效特長,任她是毒手的弟子,一時半刻也醒不了。就算她厲害會解毒,人昏迷著也解不了。依我看,主上心煩氣躁是另有原因呢⋯⋯」

  聽到這話,言子夜臉色不太好看了,摸摸索索掏出懷中扇子,故作淡定張開了扇子,假裝什麼沒聽到,輕輕搖著。後來越想越氣,默默收了扇子,抬手拿扇柄打了他頭兩下,忍不住怨懟幾句,「哼!臭丫頭,銅雀臺就在前面了,等下了船,有妳消受得了!」

  七星子偷笑了一下,言子夜回瞪他一眼,作勢又要打,他先往他手裏遞一杯溫好的酒,好讓他打不下去。勸慰道︰「江寧城中誰人不知主上是淑媛殺手,管她是大家閨秀,名門貴女,還是路邊野花,到了主上面前還不是都得畢恭畢敬,低聲下氣,誰敢對您説聲『不』字!」

  言子夜漫不經心地舉觴解懷,眼神裏閃爍遺憾的微光,半晌道:「唉!那些都是木頭美人,索然無味,解不了乏,倒是這個楊亦然與衆不同。」

  七星子忙著盛粥佈菜,張羅早膳,「主上忍著點,等進了宮,求皇上賜個婚,不就完事了嗎?管她嫡女庶女的?只要主上喜歡,豈有到不了手的女人!」

  言子夜放下手中酒杯,皺皺眉,「七星!這麽野的女人,誰消受得起喲!就算皇上要賜婚,我看我得逃婚去嘍!」

  突有一陣笛聲打破這一刻蒼涼的寂靜。

  江面寥廓,江水沉默流過。憑窗望去,岸上青石孤影煢煢,隱約可見,煙霧茫茫中,笛聲是從那個方向傳過來的,似乎在晨霧迷茫中尋找什麽?

  細聽之下,有一縷深邃哀怨的聲音,猶如夜梟凌空鳴叫,似乎應和著笛聲,正爲笛聲指引方向。這個時辰,天色已大白,更何況江水漫漫,無枝可棲,哪來的夜梟?

  驀地,但聽疾風破空,「咚」一聲釘在木牆上,竟是一枝燃燒的箭矢迅疾射入船艙,兩人異口同聲驚呼一聲,「塤!」

  緊接著疾箭如雨,箭箭都會要了兩人的命,箭雨中,言子夜大聲對著七星呼喊,「你在這裏號令指揮,我趕緊到房裏瞧那個丫頭逃了沒?」

  七星子喚人儘快撲火搶救,並命舵手們加速離岸。

  與此同時,言子夜流星大步踏入房内,楊亦然已然不翼而飛,循著低沉細微的塤聲,才發現她躲在甲板底下某處。

  而楊亦然沉醉於自己的音律中,渾然不覺言子夜正一步步靠近她。

  他一開了甲板,俯下臉,淺淺一笑。

  她嚶嚀一聲,丟開了塤。

  他伸手一拉,便拎起她的衣領,將她拎到甲板上。

  「噗通。」她猝不及防地呻吟了一聲。

  她做夢也沒想到,言子夜竟然直接把自己扔下水去,一霎那間氣得快要崩潰。在水中划了半天,掙扎著慢慢靠近船身來,向他伸出哀求的手,求他拉上一把,「言公子⋯⋯行行好⋯⋯」

  伸出的手指凍得青白,像落雪中的花朵般凝凍顫顫。

  男子看著她的手指,緩緩將手攏進袖中,微笑道:「別,這一副可憐相,妳一人作妖,滿船得跟著陪葬,我幹嘛救妳啊?」

  「公子⋯⋯亦兒知錯了⋯⋯以後再也不會變花招來整你⋯⋯」楊亦然一面撒嬌,一面在水中哭得梨花帶雨。

  江水洗去一身華麗,露出青稚眉目,楊亦然只不過十五、六的年紀,還小得很,正因為年幼無知,所以不知分寸,如今江雪中冷水一泡,教會她什麽叫做仰人鼻息。言子夜露出陰鷙無情的臉色,看到她一副可憐相,瞧著反倒覺得有趣。

  她泡在清晨江水中,瑟瑟發抖,卻不敢再求援,甚至不敢自己出水。

  良久,良久,直到箭雨停歇。

  這才對她伸出了手,將那濕淋淋的女孩拉出來,她本就薄裙單衣,如今水一濕曲線畢露,只穿一件齊胸襦裙,竟然連褻衣都沒穿。想了想,陰鷙無情的心竟也會生憐憫之情,便脫下了自己身上的雪貂裘衣,給她裹住。
  
  凍紅的臉頰,包裹在雪白貂毛之中,黑眸明燦流轉,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間媚如桃花。所謂媚眼如絲,是會勾人魂魄的,言子夜不覺看呆了。

滅口


  紫煙裊裊,玉屏迤邐,屏後榻上,黑白對弈。

  「主上!這是我留守船上時收到的飛鴿傳書,是探子捎來的消息。」黑衣人畢恭畢敬地遞上一截細細的竹管,白衣人接過竹管,從管中拉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條。

  白衣人一目十行,看完後隨手將紙條遞給黑衣人,黑衣人看完即刻就火燃盡,壓低聲量説︰「這女人原來是楊家三小姐楊亦然,她身邊那群人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暗衛殺手,我們改走水路,他們還是一路尾隨,可見是衝著我們而來,恐怕是楊家派來行刺公子的刺客。」

  白衣人輕笑一聲,在棋盤上下了一顆白子,「我看未必,你有見過殺手行事是這樣明目張膽的嗎?從北境到近畿一路跟來,一行人浩浩蕩蕩,也未見他們出手。反倒是這個小妞行事莽撞,擅自要去殺了那個茶販子,我豈能讓她殺了南人,才會出手相救。」

  「主上,愛民如子,只怕⋯⋯這位姑娘早已得知咱們的秘密了,不如暗中一刀把她殺了,投江滅屍,永絕後患。」

  白衣人不禁擡眼望向遠處屏風,白絹上隱約露出個人影,優雅頸項仰成柔弱弧度,便想起那女子有著令他驚訝的容顏,扣動心門,「欸!七星!不能這般魯莽行事!咱們此番北上,是來向北朝調兵的,不是來挑起戰火的,既然兵權握在她家手中,自然要先由她身上下手嘍!」

  這名護衛原叫七星子,主人喚他七星。

  他果然看出主人臉上曖昧意涵,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,「主子之前才與她相殺一場,如今卻想相殺聘婦,恐怕不合禮制吧?」

  相殺人聘婦?他握拳掩唇微咳,看定嘲笑自己的護衛,微笑,「是嗎?」

  七星子直言不諱地點出︰「她一個小妾生的庶女,雖出身士族,在宮裏恐怕無足輕重,調得動大軍嗎?」

  白衣人眼神閃動,神秘一哂,「嘿!別小覷了她,她父親經年駐守邊疆,這些年來全由她母親宓夫人隨行侍奉。楊載之正妻謝夫人雖出身名門,娘家在朝中頗有勢力,與楊家又是世代聯姻,但肚子不爭氣,只生了兩個女兒,並沒有為楊家生下傳宗接代的子嗣。眼下這位三小姐,雖是個庶女,母親只是個妾室,但她同母兄弟楊浩然可是楊家未來家主,自幼被送入宮中,做了皇長子侍讀,也讓膝下無兒無女的貴妃認做養子,身份尊貴⋯⋯」

  這時,七星子才拍腿叫了一聲,「啊!貴妃的養子,皇長子的義弟,那不就是皇帝的義子嘍?」

  他蕩漾過一個微妙的眼神,「所以啊!這位楊姑娘可是千萬殺不得,將來要靠她的地方可多著呢!」

  七星子從棋盤上撿了幾顆白子,白子轉而處於下風,「咦!她身邊發號施令的那個老頭兒又是誰?我看此人才是真正的心頭大患,得趕緊找機會除了便是,免得節外生枝。」

  白衣人屢屢摩挲下巴,專注於棋盤。

  忽兩手一擺,束手無策,輸了這一局。

  轉而起身,負手踱步窗前,望著江月,「這個老頭兒是誰?居然連楊家暗衛都聽命於他?我心下正在琢磨此事呢!聽她喚他一聲爺爺!按理説,此時三小姐祖父衛國公正摸黑起身、準備入宮拜見她姑婆——楊太后,哪有閑工夫護送一個丫頭片子回京師!」

  主僕二人,嘴裏離不開殺啊殺的,裏頭更衣的人卻恍然無覺。在一觸即發的對峙裏,弱弱響起輕輕語聲,「好歹送個丫鬟進來幫忙盤髻!」

  細而顫,宛且柔,在寒夜裡聽來格外清晰。

  白絹玉屏,隱住纖細身影,淡淡勾出女體輪廓,輪廓有著曲折有致的曲線,淺淺映在白絹上。

  七星子低頭不敢直視,而白衣人卻饒有興味地看,便大聲應著,「我那幾個丫鬟都留在客棧了呢!留守畫舫的女人,只剩厨娘與幾個粗使丫頭,妳該不會想讓厨娘幫妳盤髮吧?拜妳所賜,咱們行舟一路到銅雀臺,身邊沒個丫鬟可使喚,往後更衣正冠,全仰賴妳伺候了!」

  還在取笑的當兒,屏風後卻轉出一個體態娉婷的女子,上披緋色廣袖紗羅罩衫,下著白色齊胸繡花襦裙,烏髮一瀉如瀑,鬆鬆綰著一縷紅絲帶,眉間貼著胭脂色花鈿,像是從《簪花仕女圖》上走下來似的,臉上猶自帶著微笑,款款走到白衣人身旁,依依行禮。

  白衣人正以手相迎,驀地廣袖下寒光一閃,一隻手亮出一把冷光映射的匕首,一反手便迅捷利落地架在白衣人脖子上。他正想破口大駡時,她的另一隻手卻去掀翻棋盤,燭臺隨之翻落淚如線,趁著黑白棋子落地狼藉、注意移轉之時,她抓過插在花瓶裏的幾枝寒菊,一把塞進了白衣人的嘴裏。

  那人是何等尊貴,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,渾身抽搐,直翻白眼,連叫也叫不出口來了。這時他才驚覺,是他一時疏忽了,只因她是女子,方才未曾搜身,只繳了她的劍,不曾想她身上還藏有匕首。

  七星子眼明手快拾起地上落子,連發三子,彈指間,棋子顆顆打中她的手腕,一吃痛,匕首脫手滑落。兔起鶻落間,匕首便落到了七星手中,他立馬轉身,將匕首架在她脖子上,「說!是不是妳父親寧遠大將軍派妳來行刺我家白玉公子?」

  原來這個白衣人,還有個「白玉公子」的綽號。

  白玉公子將口中菊花扯下,豎起輕裘領口,雪貂燦然毫光懾人,「七星,你說⋯⋯」琉璃透光眼眸中笑意森涼,「要不要殺了她呢?她冒犯了我,竟讓我吃了一嘴的菊花,另外,總覺得⋯⋯她的野性有些危險。」

  她的眼神凜凜掃過來,堆滿了悵惘與無奈,自嘲地笑了笑,「要殺要剮,動手就是了,哪來那麽多廢話?再説了,菊花降火,你還要感謝你姑奶奶幫你降火氣!」

  白玉公子聞言,勃然大怒,「楊亦然!既然如此,我言子夜便睜眼好生看著⋯⋯」那笑聲森冷,卻震得四面無邊生寒,「看妳能不能和我一樣,在這波譎雲詭帝京中生存,看妳能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⋯⋯」

  語意一停,肅殺之意頓生。

  「⋯⋯活過六個月。」

人皮


  雖説此間無人不畏懼官府,而那些流言蜚語,隱藏於深宮的秘辛,歷來不乏畸艷軼聞,即便流傳於民間市井的只是隻言片語,也有著一股引人一窺究竟的魅力。

  縱使衆人已受到白衣公子的一番恐嚇威脅,但還是毫無畏懼喋喋吹噓那些從京城來的傳聞——一個布商說,皇帝實則鐵了心不立太子,早已擬定了聖旨,讓蕭皇后收著;另一個南方來的茶販子卻説,楊家權勢熏天,功高震主,遲早要被除掉的⋯⋯云云。

  而樓上那一群壯漢,聞此言紛紛起身,拔劍朝向這群妄言朝政的無知愚民。

  眼見客店就要流血成河了,傾覆間,只聽那名老者歎口氣,沉默以對,若無其事地繼續飲酒吃菜,一隻手還扯著黃臉少女的衣角,示意按兵不動。

  那群壯漢見老者噤聲不語,也各自默默歸位。

  原本是肆中開懷暢談的樂事,眼見就要招來一場殺身之禍,而這些販夫走卒卻皆茫然不知,而血肉模糊、屍骨踐踏成泥的一場殺戮,轉瞬消弭於無形,全因這位老者手下留情。

  看樣子,這些彪形大漢,極可能是楊家暗衛。

  才聽不得,批楊反楊的聲音。

  風雪消停,業已深宵,酒客漸散,留下投宿人。

  客棧臨著渡口,寒江夜風,獵獵透骨,霽月映雪。

  帶著三分醉意,七分清醒,那名半醉的茶販子手拎半壺殘酒,背上負了長條包袱,騾子馱著兩籮筐的茶,告別了酒友,説是相好的就住在城門外不遠處,風雪已停,就此別過,也好省下一宿的房錢。

  剛從馬廄拉出了騾子,轉身忽一抬頭,前方樹下,一抹斜長人影投在雪地。茶販子醉眼惺忪望去,見一人頭戴鮫紗冪䍦遮面,一步步踏著地上碎雪,走了過來。

  只聞對方嬌軟一聲,「楊家豈容你這等人來議論?」話音方落,手中長劍瞬間鏗然出鞘,雪亮劍影反射過來,照得茶販的醉眼瞬時清明。

  「你是什麽人⋯⋯」茶販錯愕驚異,欲仔細打量來人是誰?卻見劍尖直指自己的鼻尖,逼他朝渡口走去,看來是打算在渡口邊殺了他,再將屍首投入江水中,滅屍。

  銀亮的劍尖在眼前晃蕩,茶販子驚慌地咽下唾沫,不及深想,拔腳便往江邊跑去,那人走得極快,不刻就在渡口邊趕上了他。當劍尖正朝他刺過來時,突然天外飛出一道白影,手持一柄扇子,輕輕一揮,便格開了劍刃。而那個茶販子,早已嚇得魂不附體,趁勢騎上騾子逃命去了。

  白衣人向後騰空,一個翻身,足尖便站上了泊在岸邊那艘畫舫。不待他站穩脚跟,遮面人便無聲無息撲了上去,劍勢凌厲,不一會兒劍尖便欺上對方前襟,眼見就要在白衣上劃個大窟窿了。不意畫舫裏探出另一個黑衣人,身手快如閃電,遮面人還未回過神,那人揚手便摘了頭上那頂白紗面衣。

  月光竟流照出一個體態婀娜的少女。

  而先前的白衣人卻已在船舫上立定,若無其事地搖著扇子,藉著月光認出那張木然的黃臉,是適才客棧裏那位牙尖嘴利的醜女,便朝她頷首道︰「姑娘請上舟!」

  少女心想,剛剛與兩人過招時,白衣人與黑衣人,功力誰深誰淺?三招立判。黑衣人内力深厚,深不可測,而這位白衣公子,實則繡花枕頭草包一個,中看不中用,憑她一己之力,力戰便可生擒,再以他的性命相要挾,便可全身而退。

  於是,劍芒一動,身影瞬時飄移,使出無形劍花急急挺向白衣人。

  黑衣人驚呼,「公子小心!」情急之下,隔空發出强勁掌風。

  「七星!要憐香惜玉,千萬不可傷及⋯⋯」一語未畢,少女已被掌風震入江中。

  掌風凌厲,内力深厚,這招她根本抵擋不住,立即泅入水中,支持不了多久,便浮出水面,吐出一口血水來。遙見白衣人身裹輕裘,身子修長,玉樹一般立於畫舫甲板上,正微微俯身看著快溺斃的自己。

  她看進一雙深黑冰涼的眼眸,在雪地月光中,顯得千里冰封般的森涼。

  黑衣人將她打撈起來時,白衣人不動也不動,俯首看著她——浮出水面的是一張被長髮纏繞的臉,真真是一張⋯⋯很令他驚訝的臉。

  是一張清麗的臉,令他驟然動容。

  與先前的那張黃臉大不相同,竟然「出落」得如此清新脫俗。更精確地説,她臉上似乎有東西在脫落,江水將臉上一層薑黃色的皮洗去,這時白衣人才看清,原來她先前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。

  寒江月色裏,少女側首,目光清寒,容色美而淩人。

  初看是個嬌弱無害的女子。

  卻戴著一頂鮫紗冪䍦出現在客棧外的雪地,她一個弱女子,身手卻不凡,武功雖非上乘,但絕不怕歹人劫財劫色,但爲何如此神秘?想必是怕被人認出來,是怕被誰認出來呢?既戴冪䍦面衣的,又戴人皮面具的,寒天中跑到客棧外,難道只爲了殺一個平平無奇的茶販子?這也太不尋常了?

  這時,白衣人憶及,不久之前曾與這位姑娘有過一面之緣。他們曾經在官道上狹路相逢,一隊精壯人馬中,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騎著馬,英姿颯爽,面容姣麗,彷彿似曾相識,便多看了兩眼。他不禁暗自揣測︰只不過她長得極像某人,便好奇多看了一眼,一定被誤認爲,他貪圖人家姑娘美色,動了歪腦筋。如今,讓那幾個壯漢改換成平民裝束,自己也易容成黃臉婆,一路跟隨著他們,「追殺」到易陽城外?

  看來他與她緣分不淺啊!

  流動的水波裏,少女像朵出水芙蓉,然而雪水冰寒徹骨,她卻坦然定立於畫舫甲板上,毫無畏色地看著白衣公子,對這男子笑意中暗含凌厲的目光不避不讓。

  審視她半晌,他才開口,「到裏頭換身衣裳?」聲音溫醇煦暖,細細聽來卻依舊夾帶著那份冷嘲熱諷。

  然而此刻小舟離岸,緩緩隨江流而下。

  她已然成爲階下囚。

  一川冷月,兩岸深寂,不見星辰,惟見江心白。

醜女


    大家抬眼望去,正納悶是誰説出這等話來?

  只見樓上坐著一位老者,撚著下頜的長鬍鬚,老皺的臉皮下卻露出一雙異常清澈的眼眸,只聽他接續著說︰「南朝皇帝登基時尚在襁褓中,一直以來是言丞相臨朝攝政,皇帝小兒只不過是個傀儡罷了,還想來咱們北朝當皇帝?
  
  當年朝顔女皇驟然離世,南朝成了言家軍的天下,夕顔公主就什麽靠山也沒有了。還聽説她在南朝時便穢亂宮闈,嫁來北朝,更是狐媚惑主,坐上中宮之位後⋯⋯宮裏誰不背地裏咒駡她一聲『妖后』。常人懷胎十月,三胞胎落地時,嫁到北朝還不足七個月呢!莫不是早在南朝與人珠胎暗結,來北朝,賴上我朝天子,不然哪能那麽快瓜熟落地呢?她,十八年來居然也能盛寵不斷,這不就是狐媚惑主麽?」

  白衣公子身邊的兩名劍客聞言怒視,欲拔劍出鞘,向前與之相搏,卻被那位貴公子硬生生給擋回,並以眼示意莫要輕舉妄動。

  然而,坐在長鬚老者身旁,是一名少女,臉色木訥薑黃,衣飾也平平無奇,只是一雙眼眸生得極美,轉動時流彩逼人,嫣然流轉間,蠟黃的臉色,竟陡然生出幾分媚和艷來。

  她卻譏誚接腔,笑道︰「爺爺!經您這麽一説,未央宮裏的那兩位並非皇子嘍?」

  座中忽有人發言,「這種瘋話都敢講?怎麽,小姐竟不怕官府拿妳治罪?」語音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,衆人惶惶抬臉一瞥,發話之人正是那位坐在窗邊的白衣公子。

  在座的無人不想,這位公子衣飾華貴,肯定是住在京城裏的貴人,正趕路回京,沒想到卻是個出外遠行的南人。只見他一襲白貂輕裘,袖裏掏出一柄扇子,雲淡風輕地搖著,不怒自威,一派富貴氣象。

  滿座都是往來南北兩朝的商旅,聽見有人在客店裏高談闊論天子家事,本想湊趣取樂,無人想得罪官府,對這位雍容華貴的少年公子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,忽感驚慌失措,人人自危。

  原以爲宮中各種流言蜚語,只不過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,酒肆中觥籌交錯,談笑風生,無傷大雅,大都不以為意。而這位白衣公子不知什麽來歷,儼然以官府的威名相挾,令人心生恐懼,無人願意平白無故遭這池魚之殃。

  而坐在樓上的那位老者卻一臉鎮靜,説到官府,卻不以爲意,撫著鬍鬚,連聲嘿嘿,一副高不可測的神態,不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?

  白衣公子靜觀樓上的那幾桌,離老者不遠處,竟坐著好幾名彪形大漢,個個虎背熊腰,手底功夫卻絕非尋常,不是出自軍旅,就是長年習武的練家子。

  而他的孫女年紀輕輕,伶牙利嘴,非但臉黃人醜,還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,笑意中暗含凌厲目光,不避不讓,毫無懼色。看來這張相貌平凡的黃薑臉,並非凡俗之輩啊!白衣公子意態閑閑地將手攏在胸前,盯著那雙顧盼多姿、琉璃般明徹的眼眸,想,這雙眼若不是配上這麽一張黃薑臉,若是改換成一張清麗絕塵的雪膚,該會是一張如何令人驚訝的臉龐呢?

  不知會傾倒鄴都裏多少王公貴族呐!可惜了!

  他身邊一名婢女卻耐不住性子,「公子!咱們豈能任憑這老頭兒在這兒信口雌黃,蓄意散佈謠言,何必跟這種人多廢話!動手便是!」

  「欸!秋畫,出門在外,少一事不如多一事,盡量別沾惹是非!」白衣公子淨顧著搖扇。

  「是的,公子!是奴婢僭越了!」秋畫立即躬身,訕訕應諾,語氣惶恐。

  黃臉醜女女子卻咧咧潑辣地說︰「哼!大雪天的煽什麽扇子?裝腔作勢,真是矯情,公子若嫌這裏頭熱,不如到外頭雪地納涼去!」

  言辭犀利,毫不留情面,連她身邊老者聽了都不免拉她一拉,提醒她適可而止,不要激怒了對方。

  木窗吱吱,擋不住外邊風聲如刀。

  一時,樓上樓下兩陣營,形成劍拔弩張對峙之勢。

雪至


  前夜,冀州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。

  江上還漫著細細簌簌的雪珠子。

  一艘華麗的畫舫泊在易陽城外漳水渡口處,蒼茫中,驀然令人一驚,畫舫裏竟走出七個神人般的麗人。

  爲首的是一位衣著華貴的公子,白玉為冠,金纓為飾,月白底暗銀紋錦袍,銀袍下翻出明黃襯裏,外披一件雪白輕裘,毫光燦然無一絲雜毛,是件名貴的雪貂皮,更絕美的卻是那人的容顏。若説傾國傾城,是爲形容美貌的女子,那人的容顔瞬間卻足以傾倒萬里江山,眉目為神手精心描繪,身姿卻人手難描。

  左右兩側立著兩名持劍黑衣護衛,身後跟著四名女子,個個生得明艷照人,頭上簪戴珍珠,臉上妝容精緻,身上皆穿同款蜜色綢衣,全做丫鬟打扮,對白衣人畢恭畢敬,顯然他是主子,她們則爲婢女。

  這一行人八成是出自京城裏的豪門貴胄,眼見前方鉛雲壓頂,一場大雪將至,若順著漳水騎著快馬,少說也有一、兩天的路程,方能抵達帝京鄴都。途中再無易陽這樣的大城可打尖避雪了,他們今晚勢必投宿渡口的雲集客棧,靜待這場風雪過後,再啓程前往鄴都。

  七人入内時,客棧裏已然人聲鼎沸,都是上京避雪的商旅。四名丫鬟其中一人,朗聲對店家喊道︰「給我們騰出三間上房!」

  店小二現身相迎、哈腰作揖應對說︰「客官!真是對不住,小店上房就只剩兩間,眼看就要下大雪了,這會兒是不會有人退房的。要不今晚這位公子與兩位大俠擠一擠?將就將就?」

  那名丫鬟口氣卻不小,纖纖柔指攤開的手掌裏,銀錠雪亮,「這錠銀子務必讓他們退了房,我們自個兒帶了寢具,把房間所有寢具都清乾淨了,床上可別留有什麽虱子跳蚤的!」

  店小二面有難色,這幾人雖是金主,也是刁鑽難纏的主,欲轉身要去辦妥交待的事,不意那姑娘又囑咐了︰「等等!去燒壺熱水,先來幾樣上好的乾果茶點,我家公子想喝口茶、驅驅寒。」

  不消片刻,店小二拎著茶壺茶盞奉茶而來,那位姑娘卻說︰「不用了,茶與茶具我們自己有呢!」

  她身邊另一名姑娘,手裏拎著一隻黑漆描花食盒,在這家鄙陋的客店裏,擺出一整套晶瑩剔透的白玉茶盞來。

  這七人好不容易在窗邊坐定,手烤炭爐,臨窗賞雪,品茶驅寒。不消片刻天已盡黑,白鵝毛狂飛漫捲,雪已悄然無聲下得紛紛揚揚,很快掩去門前馬蹄空留的印跡。

  滿城青瓦,轉眼覆白,雪滿楓橋夜泊處,白雪茫茫中,略顯單調蒼白的冬景裏,只餘一抹華麗的畫舫。

  才喝了一盞熱茶,就聽見有人暢談立儲之事。

  一個穿得體面的皮貨販子,低低說︰「聽説啊!眼下未央宮主人,是南朝遠嫁而來的夕顔公主蕭尚柔,聖上登基時,冊封為皇后。才冊封沒多久,皇后就誕下兩名皇子與一位公主,一胞三胎,十分罕見。我還聽説,皇后分娩時凶險萬分,險些喪命,咱們皇上護妻心切,刺了心血救她一命,可見兩人恩愛逾恆。

  這麽多年來蕭后一人獨寵專擅,后宮形同虛設,衆妃子無不怨聲載道,對此異國皇后敢怒不敢言。說也奇怪,皇后雖隆寵承恩,但自從三胞胎出世後,再也沒生育了。最近朝野爲了立儲一事,可是鬧得沸沸揚揚,自古立儲,立嫡立長,先立嫡再立長,儲君人選必以嫡出爲先,依我看,咱們皇上必定立皇后所出之子呐!」

  一個落魄的窮酸書生卻反駁說︰「我看未必!這裏頭大有文章啊!聖上與南朝公主聯姻之前,已納有數名側妃良娣,登基前已育有大皇子與二公主二人。蕭皇后雖帶著陪嫁五千言家軍來到北朝,朝廷亦以孔雀台做爲她的封邑,讓言家軍屯田漳水岸,但公主孤身一人嫁入北朝,朝中並無勢力,所謂孤掌難鳴,她到底只是個和親公主,衆朝臣多是支持立長不立嫡。

  你們要知道,皇長子生母雖早死,但自幼卻由貴妃撫養成人,貴妃她是什麽人?衛國公嫡女楊頌之。楊家軍號稱天下第一軍,楊家是天下第一家,當朝太后也是出自楊家,是貴妃的嫡親姑母。原本楊家奢望能連續三代為后,但聖上爲了維繫南北兩朝的太平,登基時排除衆議,執意立南朝公主為后。眼看著皇長子就要年滿雙十,正值大婚之齡,行弱冠之禮,卻遲遲未有立儲旨意,想必聖上心裏也萬般躊躇啊!」

  一個大漢滿臉濃髯,卻危言聳聽地說︰「所言極是!立太子一事,滿京城的人都在押注,都已經押到了以一賠十的地步了。」

  有人好奇地問︰「都押誰呀?」

  大漢回答︰「當然是皇長子嘍!」

  皇帝立哪個皇子為太子,原本與鄉野庶民全無干係。唯獨南北朝聯姻後,這十八年間烽火平息,暫得太平歲月,全賴南北聯姻的維繫。

  今歲入冬,流言四起,立儲人選,朝野各派各有擁立之人,彷彿是從京城裏傳來,不知多少人在暗裏揣測,皇帝會立哪位皇子為太子?蕭皇后究竟是南朝人,南朝與楊家,令他左右爲難。然而,百姓最不希望的是戰火再度燃起、顛沛流離,心裏總盼著蕭皇后所出皇子能繼承大統。

  而漳水沿岸自從成了蕭皇后的封邑,百姓們才得來太平安穩的歲月,這份恩惠,近畿百姓都感念在蕭皇后身上。漳水渡口地處易陽城,這裏很多居民也是半個南人,不是屯兵的家眷,就是從南朝遷徙歸順而來的流民,自然希望這位出身南朝的皇后能帶來國泰民安。

  衆人正暗自揣度太子人選時,驀地,不知哪裏傳來的一聲,「你們不是説蕭皇后是南朝公主嗎?若南朝皇帝也是咱們皇帝的話,南北朝大統一,世間便再無戰亂了!」

  如此潑天大膽的言論,此間無人接話,驟然一片鴉雀無聲⋯⋯突然從樓上傳來,嗤之以鼻的笑聲,「愚民之見,可笑,可笑。」

楔子︰鴆酒


   芙蓉帳暖,醉眠鴛鴦,沉香如屑,勾人思郎。

  冰綃芙蓉花微動,一襲半閉半掩的朦朧紗幕,隱約勾勒出女子身無寸縷的玲瓏曲線。女子嬌笑聲如黃鸝輕啼,如珠落玉盤,聲聲清脆,聲聲旖旎,引人遐思。

  忽有低沉的男子聲音,喘息粗重,斷斷續續道︰「春棋⋯⋯今夜不必翻牌子⋯⋯就由妳服侍⋯⋯」

  帳裏兩情繾綣深濃,正難分難捨之際,帳外卻有一陣悶聲破空而出︰「嗯!嗯!嗯!」

  男人立馬察覺到,放開懷中美人,怒而掀帳,伸出了兩條腿。

  出帳之人正是言子夜,人稱白玉公子。

  他面如白玉,瞳若點漆,負手而立,俯視著黑暗中躺在地下、發出「嗯」聲的那名女子。她手脚被繩索牢牢綁住,齜牙咧嘴地盯著言子夜,那張皎潔如玉盤的俊俏臉龐後,伏著另一張冶艷嫵媚的臉蛋。臉蛋的主人,身上卻只是凌亂披著一襲廣袖長衣,胸前露出一抹春色盎然的雪乳,下面好似少了件齊胸襦裙⋯⋯

  女人便是棋琴書畫四大丫鬟之首——春棋。
  
  這個賤婢,婢膝奴顏,諂容可厭。言子夜身邊無時無刻跟著一衆婢女擁簇隨侍,故作衆星拱月之勢,唯恐他人不知,他白玉公子是個放浪形骸的風流公子。

  他一臉漫不經心的紈絝做派,款款攬住春棋的柳腰,兩唇不住地在她雪頸廝纏,淫邪媚態,根本沒把她這位寧遠大將軍之女放在眼裏。她心裏恨恨詛咒他倆早點下地獄,暗暗祈求這個魔頭色鬼,別把歪腦筋動到自己身上來。

  春棋走到案前,打亮了火摺子,點了蠟燭。這會兒,言子夜看清了她的臉,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拉出她嘴裏的絲絹,氣狠狠地怨懟著,「嗯!運氣解穴,七星封住妳的穴道,什麽時候不破解,偏挑這個時候?」

  幽暗燈火下,地下女子頻頻扭動著身子,將一張嫣然如花的臉直直湊到他面前,「唉呀!真對不住喲!不巧趕在這會兒壞了你的好事!你明知這房裏還有我這個人,竟不知檢點收斂,抱著自己的丫鬟幹這等醜事?若我不出聲弄點動靜,難道你要我在這裏觀賞一夜的活春宮?真是不要臉!」

  春棋聽她出言侮辱自家主子,立馬向前「啪」賞了她一耳光,「賤人!休出狂言!我家公子是什麽人,容得妳這般無禮?」

  她辣辣的腮幫子斜傾著,狂笑了一聲,那笑裡透著鄙薄的蔑視,「呸!什麽人?不過是個不知羞恥的淫賊!」

  春棋作勢一掌又要拍下去⋯⋯

  白玉公子卻拿出一把摺扇,以扇柄格開她的手勢,纖指微移,「啪」一聲,搖開那柄摺扇。扇搖髮動,一脈仙氣飄飄的做派,讓她心裏不斷地咒駡著︰「真是個矯揉造作的僞君子,裝腔作勢的樣子,真是令人作噁。」

  卻只聞他溫文儒雅地説道︰「欸!春棋!休得無禮!她可是寧遠大將軍楊載之的愛女,楊家軍號稱天下第一軍,光在北域就有駐軍三十萬。而她祖父楊承恩可是北朝第一權臣,誰人不知她楊家是天下第一家呐!咱們要以禮相待,不可失了禮數!」

  春棋這才不情願地「哼」了一聲,斂容轉到帳後、整頓衣裳去了。

  這位白玉公子並不氣惱她的怒駡,反倒興味盎然地將她從頭到脚細細審視個遍,過了好一會兒,才不疾不徐說︰「妳的穴道被七星封了,又中了七味軟筋散,莫説一天一夜,就是三天三夜也醒不了,莫非妳身上有解藥?」

  她似笑非笑睨他一眼,「我是什麽人拉拔大的?想必無所不知、無所不曉的白玉公子,早已把我的身家徹查得一清二楚!」

  他微微笑,垂下眼瞼,自顧自地搖扇,「早有耳聞,楊三小姐自幼隨父駐守北境,由將軍麾下藥師之妻半夏哺乳撫育,莫非妳自小耳濡目染,也精通醫術?」

  她眼角微微上挑,「廢話少説,你打算要如何折辱我?不如一刀把我殺了,來得痛快!」

  他聽到「折辱」一詞,臉上帶著猥褻狡詐的笑意,「像妳這樣的美人兒,就這麽死了,豈不可惜?我身邊雖有棋琴書畫四女隨侍,但還缺紅袖添香一人⋯⋯不如從了我,保管妳一輩子錦衣玉食,享用不盡,樂不思蜀⋯⋯」

  她唇角彎起譏諷的弧度,「誰要你的錦衣玉食,你這個無惡不作的淫賊,你的東西只會叫人噁心,誰要是從了你,生不如死⋯⋯」

  「妳怎麽開口閉口就說死呀死的?那妳想要怎麽個死法?勒斃?杖斃?車裂?鴆酒?隨妳選!」他抄起案上酒壺,注滿一杯酒,手勢穩定,平靜地抿了一口,並沒有與她說定她的死法。清冽的酒液倒映著一雙靈澈的眸子!這雙慧黠的眼卻到死都沒看清他的真面目。

  「怎麼方便就怎麼殺唄!」她苦笑了一下。

  他也跟著她笑了一笑,漫不經心地倒了另一盞酒,瞬間鶴頂紅細微粉末自指間瀉落,他將酒盞晃動了兩下,命春棋將她鬆綁,把酒盞遞到她手裏,「妳既然這麽想死,那我就成全妳吧!」

  鎏金香爐裏,升起了兩縷輕煙,既裊裊朦朧,又歷歷分明,又抵死纏綿。她眼波嫣然,溫婉一笑,凝雪纖指拂過酒壺,毅然舉起薄胎雪瓷盞,快意乾了那杯酒。不消片刻,雪盞琳琅有聲落地,她倒下時,宛若梨花輕落觸地,銀色裙裾隨風旋成一朵流墜的花朵,彷彿帶著花鈿委地的悲愴,離開了人世間。

  繡幔沉沉,隔絕世間一切喧囂,靜夜宣告了死亡的到來。

  深夜寂寂,她原本可以走得無聲無息的。

  而他卻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酒,想喝杯送她上路的餞別酒。

  陡然間,她緊閉的雙眼睜開,目光如一道刀刃寒芒向他刺了過來,嘴角淺淺彎起,眉梢一挑,低低問:「不怕酒裏有毒麽?」

  他漸感下腹刺痛,氣血逆襲而上,她是什麽時候下的毒?瞬間一百個念頭從他腦中閃過,她是半夏的乳女,藥師是藥王,藥師娘半夏卻是毒手。對了!就在她接過酒盞的那一瞬間,她眼波嫣然,溫婉一笑,趁著他沉醉於媚眼如絲時,另一隻玉手悄然拂過酒壺,就在這時,她在壺口抛下了劇毒。

  此刻,他只能斂氣定望於她,臉色漸漸泛了微青,血腥之氣突如其來地湧上喉頭,春棋連忙抬起廣袖捂住他的唇,一點鮮紅染上,她見狀連連驚呼,「七星子,快來啊!公子中了劇毒!」

  只見一陣白影,三人還未回過神時,一名輕功上乘的高手,破窗而入,指尖凝氣在言子夜胸前點了下穴道,護住心脈,隨之一伸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,身手比電光迅捷,只問了一句,「說!下的是什麽毒?」

  「斷腸草!」

  那個名喚七星子的高手,從腰間拿出一個小瓷瓶,置於案上,「不愧是半夏弟子!鶴頂紅解藥在此,與妳換斷腸草解藥!」

  她一雙迷濛眼眸抬望他,「我是要尋死的人,想死之人何須解藥?不想死的才需要解藥吧?」

  七星子咄咄逼人,「那妳想換什麽?」

  「自由!」

  言子夜的命已是危在旦夕,只聽他上氣不接下氣道︰「好!好!我放妳走!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,妳我不復相見!」

  她從箭袖下摸出個琉璃瓶,七星子即刻拔塞取藥讓言子夜服下。臨走前,她也不假思索地服下了那鶴頂紅的解藥,轉身向門口走去時,才沒邁出幾步,便覺脚下虛浮,一陣暈眩襲來,身子晃了晃,她不可置信地問︰「言子夜⋯⋯你⋯⋯酒裏還摻了別種毒藥!」

  言子夜輕描淡寫地說︰「不是摻了毒藥,而是這種酒叫玉女醉,是醉不倒男人的,但女人一沾口,便會酩酊大醉,非得睡上十二時辰,方能醒來。這是我南朝御用佳釀,獨獨賞賜給妳喝,還不快跪下磕頭謝恩!」

  她雙頰眉宇間泛著不正常的微紅氣色,「你!你!你!果然是齷齪下流的淫賊,連江湖上採花賊手段都不如你卑劣⋯⋯」

  話未説完,便覺四肢無力倒下,在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刻,只聽他語聲清涼,字字斬金斷玉,「帶她下去,沐浴更衣⋯⋯」

  他閉上眼,冷然一哂。

  「讓她侍寢。」

章節


☸第一部︰夜未央
  身世之謎︰寒天與楊浩然
  結構
  章節
  封面
  楔子︰鴆酒
  
  第一章  河津渡口
  雪至
  醜女
  人皮
  滅口
  
  第二章  銅雀舊事
  笛聲
  言家
  南山
  寒天

  第三章  秦樓楚館
  孟婆
  邀月
  賣笑
  孿生
  
  第四章  逼良爲娼
  贖身
  
☸第二部︰食夢貘
  身世之謎︰高見深與高見濟
  
☸第三部︰心上秋
  身世之謎︰言子夜與高子衿

結構


夜深星寒三部曲
  標題蘊含四位男主的名字︰
  言子夜︰被父母遺棄的皇帝
  高見深︰由質子登基的皇帝
  七星子︰言子夜貼身護衛
  寒天︰藥王與毒手的兒子

☸第一部︰夜未央
  身世之謎︰寒天與楊浩然
  主角︰言子夜、寒天、楊亦然、楊柔然
  視角︰楊亦然

☸第二部︰食夢貘
  身世之謎︰高見深與高見濟
  主角︰高見深、高見濟、朝顔、夕顔
  視角︰朝顔
  
☸第三部︰心上秋
  身世之謎︰言子夜與高子衿
  主角︰未央公主、言子夜、七星子
  視角︰未央

孿生

  這位彈琵琶的姑娘正是楊亦然。   她被七星子點了穴之後,春棋深怕她又不安分,點香讓她吸入七味軟筋散,昏睡了數日。在此期間,白玉公子與丫鬟隨從們皆搬入了事先購入的倚紅院,並重新整修開張,開了一家掩人耳目的邀月樓。   誰會想到,言家公子會住在一家青樓裏呢?   而她呢?順理成...